从明代中期以后 , 士人品茶讲究理趣 , 追求品饮过程中的精神、文化享受 , 茶具因此而日趋小巧精致 。 对此 , 冯可宾在《芥茶笺》中有一段独到的议论: 或问壶毕竟宜大宜小?茶壶以小为贵 。 每一客 , 壶一把 , 任自酌自饮 , 方为得趣 , 何也?壶小则香不涣散 , 味不耽搁 。 周高起在《阳羡茗壶系》中亦强调: 壶供真茶 , 正在新泉活火 , 旋瀹旋啜 , 以尽色香味之蕴 。 故壶宜小不宜大 , 宜浅不宜深;壶盖宜盎(凸)不宜砥(平) , 汤力茗香 , 俾得团结氤氲 。 可见 , 瀹茶用小壶 , 既可发香 , 又可得趣 , 是对实践经验的总结 , 也是对理性的一种追求 。 不过 , 其时江南一带多重绿茶 , 而且一客一壶 , 所以上述所论者与工夫茶仍有很大距离 。 但冯可宾《芥茶笺》所说的“施于他茶 , 亦无不可”这句话 , 已给人一种明确的提示:用小壶瀹饮其它品类茶叶的 , 亦大有人在 。 1987年 , 漳浦县盘陀乡通坑村发现明万历户、工二部侍郎卢维桢墓 , 从中出土了有“时大彬制”四字款识的紫砂壶一件 , 壶呈栗红色 , 高9.2、口径75、腹径11.0厘米 , 壶盖内沿已有轻度磨损 , 证明墓主生前已使用多时 , 以壶殉葬、亦可看出主人珍爱程度 。 卢维桢死于万历三十八年 , 故该壶应属时大彬中前期作品 。 壶虽略大 , 但漳浦属岩茶、溪茶辐射区 , 所以该壶的出土 , 似可为我们提供乌龙茶区早期使用紫砂壶的实物依据 。 明末清初 , 闽汶水善烹茶 。 张岱《闽汶水茶》诗说:“刚柔燥湿必身亲 , 下气随之敢喘息?到得当炉啜一瓯 , 多少深心兼大力 。 ”周亮工《闽小纪》亦云:“‘歙人闵汶水居桃叶渡上 , 子往品茶其家 , 见其水火皆自任 , 以小酒盏酌客 , 高自矜许 。 ” 两人均亲晤汶水 , 所记略同:“燥湿身亲”与“水火自任” , “当炉啜一瓯”与“以小酒盏酌客” , 其程式与工夫茶已很近似 , 如果壶中换上乌龙茶 , 则工夫茶法相便全具了 。 乾隆初曾任县令的溧阳人彭光斗在《闽琐记》中说:“余罢后赴省 , 道过龙溪 , 邂逅竹圃中 , 遇一野叟 , 延入旁室 , 地炉活火 , 烹茗相待 。 盏绝小 , 仅供一啜 。 然甫下咽 , 即沁透心脾 。 叩之 , 乃真武夷也 。 客闽三载 , 只领略一次 , 殊愧此叟多矣 。 ” 这位彭太爷可能亦是深受“明人不重问茶”影响者 , 到福建当了三年官 , 居然连尝都不尝一下武夷茶 。 难怪他领略一次并大称快意之后便有愧色 。 不过 , 他的这则琐记 , 倒是为我们留下了到目前为止可能是最早的 , 有关工夫茶程式的记载 。 可以视为“简明工夫茶经”的文献 , 是乾隆二十七年(1762)修纂的福建《龙溪县志•风俗篇》: 灵山寺茶 , 俗贵之 。 近则远购武夷茶 , 以五月至 , 至则斗茶 。 必以大彬之壶 , 必以若深之杯 , 必以大壮之炉 , 扇必以棺溪之蹩 , 盛必以长竹之筐 。 凡烹茗 , 以水为本 , 火候佐之 。 水以三叉河为上 , 惠民泉次之 , 龙腰石泉又次之 , 馀泉又次之 。 穷山僻壤 , 亦多耽此者 。 茶之费 , 岁数千 。 简短的十几句话 , 包括了择茶、择器、择水、候汤以至水质品评的内容 , 而且已开列了后来被称为“工夫茶四宝”即铫、炉、壶、杯中的三宝 。 所以 , 这则地方志资料虽然未出现“工夫茶”的名目 , 却已具工夫茶程式之实 。 值得注意的还有后段“穷乡僻壤 , 亦多耽此者”那句话 , 它说明了 , 上述的瀹饮法在当时已相当普及 , 只可惜没有像彭县令那样的文人为之写记 , 或加以归纳总结 , 著成专书使之传布四方而已 。 一般说来 , 一种习俗从萌发到定型、普及 , 都需要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 因此 , 自然不应把乾隆二十七年作为形成该习尚的时间上限 。 二十四年后 , 即乾隆五十一年丙午(1786) , 袁枚在《随国食单》中记下他饮用武夷茶的经过和感想: 余向不喜武夷茶 , 嫌其浓苦如饮药 。 然丙午秋 , 余游武夷曼亭峰、天游寺诸处 , 僧道争以茶献.杯小如胡桃 , 壶小如香椽 , 每斟无一两 。 上口不忍遽咽 , 先嗅其香 , 再试其味 , 徐徐咀嚼而体贴之 , 果然清芬朴鼻 , 舌有馀甘 。 一杯之后 , 再试一二杯 , 令人释躁平矜 , 怡情悦性 。 始觉龙井虽清而味薄矣 , 阳羡虽佳而韵逊矣 !用小壶、小杯冲武夷茶 , 嗅香、试味、徐咽 , 袁枚所描述的过程 , 已与现今的品工夫茶法完全一样;虽然文中同样没有“工夫茶”三字 。 正式把“工夫茶”三字作为一种品茶程式并和“潮州”连结在一起的文献 , 是清代俞蛟的《梦厂杂著》卷十《潮嘉风月》(工夫茶): 工夫茶 , 烹治之法 , 本诸陆羽《茶经》 , 而器具更为精致 。 炉形如截简 , 高约一尺二三寸 , 以细白泥为之 。 壶出宜兴窑者最佳 , 圆体扁腹 , 努嘴曲柄 , 大者可受半升许 。 杯盘则花瓷居多 , 内外写山水人物极工致 , 类非近代物 , 然无款志 , 制自何年 , 不能考也 。 炉及壶、盘如满月 。 此外尚有瓦铛、棕垫、纸扇、竹夹 , 制皆朴雅 。 壶、盘与林 , 旧而佳者 , 贵如拱壁 , 寻常舟中不易得也 。 先将泉水贮铛 , 用细炭煎至初沸 , 投阅茶于壶内冲之 , 盖定 , 复遍浇其上 , 然后斟而细呷之 。 气味芳烈 , 较嚼梅花更为清绝 , 非拇战轰饮者得领其风味 。 ……蜀茶久不至矣 , 今舟中所尚者 , 惟武夷 , 极佳者每斤须白强二枚 。 这一记载 , 远较《龙溪县志》、《随园食单》为详 , 如炉之规制、质地 , 壶之形状、容量 , 瓷杯之花色、数量 , 以至瓦铛、棕垫、纸扇、竹夹、细炭、闽茶 , 均—一提及 。 而投茶、候汤、淋罐、筛茶、品呷等冲沏程式 , 亦尽得其要 。 因此该记问世以后 , 便成工夫茶文献之圭臬 , 至今各种类书、辞典中的【工夫茶】条 , 例皆据此阐说 。 俞蛟是浙江山阴人(今绍兴) , 字清源 , 号梦厂居士 。 生于乾隆十六年(1751) , 五十八年以监生身份出任兴宁县典史 , 至嘉庆五年(1800)离任 。 《潮嘉风月》应是他在此期间据亲历及耳闻目睹者辑录而成 , 故对潮州、嘉应州(今梅州)之风物能刻划入微 。 俞蛟笔下所记的 , 当系处于基本定型、成熟阶段的潮人饮茶习俗 。 作为翔实可征的文献 , 《潮嘉风月》功不可没 。 但据此而认定乾嘉之际是潮州工夫茶的源头 , 则仍有可商之处 。 因为 , 如前所述 , 民俗的萌发与定型 , 本非一事 。 明潮州遗民陆汉东《迦风草堂集•谢文笠山人惠茶》诗云:“山中珍重寄 , 一啜爽吟魂 。 叶散香初动 , 杯倾气若存 。 ”句中用“杯”、“一啜”、“气若存”诸字 , 能使人依稀想见作者饮茶时用小壶小杯 , 啜后嗅杯底的情景 。 清初与梁佩兰、屈大均合称“岭南三大家”的布衣诗人陈恭尹 , 有一首咏潮州茶具的五律: 白灶青铛子 , 潮州来者精 。 洁宜居近坐 , 小亦利随行 。 就隙邀风势 , 添泉战水声 。 寻常饥渴外 , 多事养浮生 。 (见《明末四百家遗民诗》卷六)白灶 , 即俞蛟所记的“以细白泥为之”的截筒形茶炉;青铛 , 即瓦档(砂铫) 。 此两件乃工夫茶“四宝”中之二宝 , 能博得罗浮诗家陈恭尹“潮州来者精”的赞誉 , 可知其精洁、小巧 , 便于携带、逗人喜爱的程度 。 而茶具的精良 , 正反映了其时潮州茶事的兴旺 。 康熙二十年辛酉(1681)举人、海阳(潮安)陈王猷的《舟茗》诗云:“穷已如黄九 , 犹将茗碗行 。 燃炉风欲破 , 沽水雨初晴 。 秋影来无色 , 江涛近一声 。 旗枪新辨味 , 最是武夷精 。 ”末两句 , 十分明确地表达了潮人善于品评茶味又钟爱武夷茶的风气 , 比俞蛟“今舟中所尚者惟武夷”的记述 , 起码早出一百年 。 综上所述 , 可以这么认为:明清之际 , 潮人(至少是在文人圈中)已有用壶杯冲彻武夷茶的习尚 。 这种品条方式 ,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而不断地丰富、普及、提高 , 并在“繁华气象 , 百倍秦淮”(俞蛟《潮嘉风月•韩江》中语)的韩江六篷船中得到完善的体现 。 潮人日夕品赏其中 , 习以为常 , 竟无人予以总结、描述 。 (或虽有而文献已阙失)俞蛟任职粤东 , 以外地人的眼光来观察潮州风物 , 遂有见景皆异、无俗不奇的感觉 。 加上他有“采风问俗 , 记载宜详”(《潮嘉风月》前言)的雅好 , 因而已臻成熟期的潮州工夫茶习尚便通过他的笔端而传闻世间 。 所以说 , 把《潮嘉风月》视为潮州工夫茶的里程碑式记载则可 , 将其当成工夫茶的发端则不宜 。 当然 , 清代中前期仍有一些不饮工夫茶的记载 。 如乾隆十年(1745)《普宁县志•艺文志》中收录主纂者、县令萧麟趾的《慧花岩品泉论》 , 就有这样一段话:“因就泉设茶具 , 依活水法烹之 。 松风既清 , 蟹眼旋起 , 取阳羡春芽 , 浮碧碗中 , 味果带甘 , 而清冽更胜 。 ” 茶取阳羡 , 器用盖碗 , 芽浮瓯面 , 其非工夫茶程式 , 自不待言 。 但萧县令乃外地人 , 有如前述福建那位“客闽三载 , 只领略一次(武夷茶)”的彭光斗县令一样 , 入乡而不愿随俗 , 亦在情理之中 , 强求不得 。 故其所述 , 似难代表潮风潮俗 。 工夫茶创自何地 , 创自何等样人?以目前发见的资料 , 要确切回答仍很困难 。 从袁枚《随园食单》所记“余游武夷……僧道争以茶献”数语来看 , 小壶小杯瀹武夷茶之方式似为武夷僧道所创 。 但前此二十多年的《龙溪县志》既已明言该品茶法 , “穷山僻壤 , 亦多耽此者 。 茶之费 , 岁数千 。 ”足见其法实非僧道所独擅 。 何况 , 袁枚在乾隆四十九年《赠寄尘上人即送赴潮州兼申武夷之约》中有:“武夷如践约 , 待我菊花天”之句 , 后来寄尘山人未践约 , 而袁枚在读了李宁圃《程江竹枝词》后 , 曾深以当日“到广不到潮”为恨(见《随园诗话》卷十六) 。 设若当时袁枚与上人同到潮州 , 依他的逢奇必录的习性 , 又焉知其对“工夫茶”之描述 , 不在乾隆五十一年武夷游之前? 粤人至福建贩茶 , 由来已久 。 《寒秀草堂笔记》云:“柯易堂曾为崇安令 , 言茶之至美 , 名为不知春 , 在武夷天佑岩下 , 仅一树 。 每岁广东洋商顶以金定此树 , 自春前至四月 , 皆有人守之 , 惟寺僧偶乞得一、二两 , 以饷富家大贸 。 ”嘉庆十三年(1808)《崇安县志•风俗》也云: 茶市之盛 , 星渚为最 。 初春后 , 筐盈于山 , 担属于路 。 负贩之辈 , 江西、汀州及兴泉人为多 , 而贸易于姑苏、厦门及粤东诸处者 , 亦不尽皆土著 。 若返观陈王猷“旗枪新辨味 , 最是武夷精”之句 , 再前溯明郭子章所谓“惟潮阳间有之 , 亦闽茶之佳者”等情况 , 可知潮、闽间之茶叶贸易 , 源远流长 。 茶商一般都是烹茶、品茶高手 , 当他们进入茶区认购茶叶时(不至茶区 , 便决无前述的预付定金购某一树并严加看守之事) , 自然会在茶艺方面与茶农互相切磋交流;而茶农也必定会在如何改进茶叶质量、增强品尝效果等方面虚心倾听茶商意见 , 以期产品适销对路 , 达到双方互惠互利之目的 。 正是出于这种密切的贸易伙伴关系 , 在长期的双向交流中(也许还包括“潮州来者精”的泥炉、砂铫等条具之流播) , 武夷茶之质量不断提高 , 而工夫茶程式亦得以逐步完善 , 以致在有关这一饮茶程式的记载中 , 其程序与器具竞惊人地一致 。 因此 , 在探索工夫茶程式的源头时 , 更倾向于“乌龙茶产、销双方共创说” 。 清代中后期 , 工夫茶渐次普及 。 光绪年间 , 张心泰在《粤游小记》中说: 潮郡尤尚工夫茶 , 有大焙、小焙、小种、名种、奇种、乌龙等名色 , 大抵色香味三者兼全 。 以鼎臣制胡桃大之宜兴壶 , 若深制寸许之杯 , 用榄核炭煎汤 , 乍沸泡如蟹眼时 , 以之瀹茗 , 味尤香美 。 甚有酷嗜破产者 。 嗜茶的习俗反过来又刺激、推动了茶叶的贸易、经营 。 据民国十八年(1929)《建瓯县志》卷二十五《实业•乌龙茶》所载: 近分广潮帮来来办者 , 不下数十号 。 市场在城内及东区之东峰屯、南区之南雅口 。 出产倍于水仙 , 年以数万箱计(箱有大斗及二五箱之别 , 二五箱以三十斤为量 , 大斗倍对 。 【工夫茶的溯源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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