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琉璃脆皮肠

中国烹饪讲究色香味形俱佳——但也有讨巧的地方:大多数菜肴 , 入口若是脆脆的 , 就容易获得好感 。 香酥鸭、桂花肉、炸响铃、炸紫盖、卷筒鸡、杨梅炸球、脆皮糯米鸡、网油包鹅肝、脆炸生蚝、脆皮乳鸽、脆皮烧鹅等等 , 都追求这个效果 。 北京烤鸭的技术标准也涉及“皮脆”二字 , 但是老北京烤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讲究的是“柳叶片”“牡丹片” , 将鸭皮鸭肉一起卷在荷叶饼里 , 佐以葱丝、瓜条、面酱等 , 口感饱满 , 方觉过瘾——将又香又脆的鸭胸皮单独装盆 , 蘸绵白糖吃 , 还是新世纪以后从南方某些烤鸭店里流行的时尚 , 可见南方人对脆口的追求比北方人执着 。
素菜也可以追求脆口 , 比如萝卜丝、土豆丝、芋薯丝、芹菜梗甚至豆腐 , 或炒或腌或拌 , 在需要脆的时候绝对不能软——这也是一种自信 。 川菜中的麻糖锅炸和粤菜中的大良炸鲜奶之所以能给食客新奇感 , 就因为艺高胆大的厨师将牛奶、蛋清、玉米粉之类“扶不起的阿斗们” , 重新排列组合 , 再经过冷冻、油炸冰火两重天的魔鬼训练 , 最终实现使其“硬起来”的小目标 。
烹制动物内脏也讲究脆口 , 爆腰花、爆肚尖、爆猪肝、爆双脆、菊花鸡肫、香菜爆鸭肠等等 , 都是考验厨艺的火功菜 , 那个脆劲 , 带着满满的镬气 , 是中国烹饪原则的完美体现 。
中国烹饪讲究原汁原味 , 但也不能教条主义 , 有些资质平平的食材 , 就要帮它洗心改面 , 脱胎换骨 , 提升境界 。 脆口对“庸才”的挽救 , 最成功的案例发生在“鲜不足 , 膻有余”的猪大肠身上 。 大肠若无脆口 , 说一千道一万 , 终究是引车卖浆者流疗饥解馋的不洁之物——鲁菜中的九转肥肠 , 转了上百年 , 到今天还没登上C位 。 于是 , 个别的大肠认清形势 , 奋不顾身地往油锅里一跳 , 实现了咸鱼翻身 , 变成了脆皮大肠 。
脆皮大肠原是一道传统川菜 , 俗称“炸扳指” , 因为炸好后的大肠头外脆里酥 , 切成一寸长 , 形如一枚扳指(扳指常用玉骨料制作 , 射箭时套在拇指上)——现在 , 大家都认为脆皮大肠是一道粤菜 , 只因其呈现方法不同 , 赛过换马甲 。 粤菜中脆皮大肠的做法 , 厨师要取上好的猪肠 , 套几层使其增厚 , 更高级的是只取直肠一段 , 洗净后加白酒、葱姜等下锅焯水 , 焯水的时候要整条下锅 , 两头扎紧 , 不使肠壁内的脂肪流失 。 然后换锅 , 加足水 , 加酱油、盐、酒、南姜片、甘草、桂皮、八角等 , 各家方子大同小异 , 煮到大肠差不多熟时捞起 , 再将之放入蒸笼里 , 蒸至酥软取出 , 抹上湿生粉或脆皮水(其实就是麦芽糖兑白醋)——这里就要动用店家秘方了 , 最后起镬下油 , 将大肠炸至金黄色 , 看上去就像裹了一层玻璃般的包浆 , 捞起后趁热切成长约两寸长的段 , 然后再纵向一剖为二成瓦筒状摆盘 , 跟上甜酸酱或梅子酱飨客 。
我私下将这种画风的脆皮大肠称为“琉璃脆皮肠” 。
有些店家在脆皮大肠断面上堆一撮卡露佳鱼子酱 , 纯粹是画蛇添足 , 大肠跟鱼子酱虽然还没闹到不共戴天的程度 , 但这个马屁绝对是拍到了马脚上 。
鉴别脆皮大肠的优劣 , 就在于入口时的瞬间 , 牙齿轻轻咬合 , 若能听到“咔嚓”一声 , 然后一股腴香喷薄而出 , 厨师便得了七分成功;待咀嚼大肠内壁最厚实的肌理时 , 能让牙齿轻微用些力 , 然后体味到动物脂肪固有的腴香 , 那就可以打九十分了;如果吃了一块还盯着盘子看 , 想吃第二块 , 最后吃到光盘 , 人人意犹未尽 , 则可得一百分 。
大肠这货混在魔都也有很多年了 。 以前弄堂里的清寒人家吃不起猪肉 , 当家主妇就去买一副大肠来给孩子补充营养 , 清洗时不免要遮遮掩掩 , 怕丢面子 。 小菜场里的师傅告诉我 , 大肠在苏州河南岸卖不动 , 但过了河就被一抢而光 。 想不到现在风水轮流转 , 大肠总算熬出头 , 进入高光时刻 。 上海复兴东路的大肠面至今还是网红店 , 吃一碗大肠面要等半小时的位 。 其实大肠面只是大肠的初级版 , 上升一级 , 我推荐江苏黎里的套肠 , 那是大肠套小肠的模式 , 白煮成形后 , 切片 , 横截面可见紧密排列成的无数个小圈圈 , 恰似海底电缆 。 苏州吴江的套肠又是一种风格 , 蜻蜓吃尾巴 , 套成直径为两寸的圈 , 就像老年人捏在掌心增强握力的橡皮圈 , 卤制后整件装盆 , 咬劲十足 , 也是极好的下酒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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