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杯工夫茶

《十年一杯工夫茶》 王旭烽
1989年底, 我从报社调入中国茶叶博物馆工作之时, 有人以为我是到那里去体验生活的, 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 在此之前, 我虽发表过近百万字的文学作品, 但我在大学攻读的专业为史学, 毕业后却从事新闻工作, 多年来便一直以为文学创作只应该是业余为之, 博物馆才真是专业对口 。 况且在当时, 我模糊地感到文学对于我而言, 其介入程度比想象更要严重得多, 我需要更加强大的职业来扼制她 。 如此看来, 去那里也是对命运的一种抉择了 。 然而命定的东西大于生活的智慧, 事实上从1990年始我就对那个被称之为茶学界的领域产生了浓厚的文化兴趣, 起初只是被由一叶茶舟载来的浓郁的茶风情吸引, 继而是在此领域里独显风采的茶人风貌引起我心灵的震撼, 最后, 那种以茶人生活方式作为象征的中国人中一类人的独特的生存形式, 与我想往与理想的生活模式达到了高度的默契 。 我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中国茶文化既然这样如此博大精深, 为什么连我们这些所谓的文化人都所知不甚了了呢?在传播与发扬这样一种优秀传统文化的过程中, 我处在怎么样的历史地位上呢?当时的中国茶叶博物馆, 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大型茶专题博物馆, 而我, 便是这个博物馆中的独一无二的学历史出身又被称之为作家的人 。 通过文学样式来传播中华茶文化这个历史的绣球, 就这样责无旁贷地抛到了我身上, 想写一部有关茶人命运的小说的愿望, 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当务之急 。 起初只想花一到两年时间, 写25万字左右的一部长篇, 大致体现以下内容:以一部中国茶文化史和一部浙江及杭州的近现当代史中的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 表现一个江南土著的茶人家族数代人之命运 。 看来题材之宏大的确远远超出我的估计, 泡成这杯茶竟然花了十年时间, 25万字也变成了今天的130万字 。 全书自1793年大英帝国使团出使大清帝国始, 到1998年底中国茶叶博物馆国际和平馆建成揭幕终, 其中大约五、六十人的不同命运共同构成了这部三卷本的历史长篇—— —这样的结果实在是我始料未及的 。 自1995年《南方有嘉木》发表以来, 评论及出版界一般把它定位在中国第一部茶文化小说上, 尤其是茶艺界的不少人, 大多把这部书作为学习茶文化的教科书 。 这固然是对作者的巨大慰藉, 但也常常使我反省自己当初写此书时的定位, 借本文机会, 或可诠译一、二 。 我同意此书作为文化小说的定位 。 当初准备开写之前, 曾经想过, 自己究竟应该选择怎么样的缺点因为任何由人创造的东西不可能没有缺点 。 在缺乏文化意识和掉书袋这两种质疑之间, 我选择了后者 。 然而即便是文化小说, 也是极有可能流于平庸或局限于风情的而一部风情小说便远远小于茶文化的巨大精神内涵, 因此, 也绝非我的写作初衷了 。 【十年一杯工夫茶】如果每个民族都有可以观照的动物或植物的话, 我的确以为, 没有什么植物比茶更能象征我们这个民族中的优秀精神了 。 她是密集的, 绵延的, 奉献的, 忘我的;是优雅的, 柔韧的, 乐生的, 超越的;是和平的, 博大的, 善良的, 真实的;并且是远远超出我们所认识之美的;然而, 她亦是苦难的, 历经艰辛的, 是在漫长的黑夜中脚踏实地走向光明的;她是一叶承载着中华文化中诸多因素包括哲学的、宗教的、民俗的、文学艺术的等诸多领域里的精华的绿色小舟 。 任何文化都有其负面, 但相比而言, 茶文化的负面是很小的 。 我是带着对茶文化的这样一种认识进行小说创作的, 如果她最终只让人们感受到风情与茶叶知识加上好看的故事, 我的初衷便是没有实现的了 。 关于人物的设计, 五、六十个有名有姓之人物自然要有各自不同的风貌, 然我一直企图表现的是由人作为载体的渗透茶精神的生活方式 。 江南吴越一带, 历史上几度繁华, 明以降艺术化的生存方式的确是在都市中存在的 。 晚明文学公安派中人多有描述, 后人大多把这种方式作为奢侈堕落的象征予以批判, 我以为至少是粗率的 。 我个人长期在这种艺术化的生活中浸润, 深受其染, 深刻感受到审美式的生存方式中蕴涵着伟大的尊严和自由 。 贯穿《茶人》三部曲始终的杭嘉和便是这种生活的一以贯之者 。 其余人物, 也大多着力表现他们的文化风貌 。 这在我, 既是在生活中感受到的, 也是我在文学中想要刻意传递的中国人的一种文化生存形态 。 最后我非常想谈谈语言 。 事实上对文学语言而言, 我一直有着超乎于其余文学要素的强烈兴趣 。 起初开始写作时, 案头便放了两部书:一部是《日瓦戈医生》, 一部是《水浒》 。 想要有前者的神圣与诗意一部长篇能够在语言上同时做到既是叙事的, 又是诗化的, 我以为非《日瓦戈医生》莫属;还想有后者的生动鲜活, 如此家喻户晓式的民间化、又渗透中国传统文化的雅趣 。 我一向喜欢朗读自己的作品, 包括这三大本书, 在朗读中享受和检查语言有一种快感 。 在这部作品中我放入了文言文要素、白话文中汉语译文的要素和吴越方言要素, 其中方言的界入对我而言, 是带有实验性质的, 人们在阅读中的反映也是大相径庭的 。 然而, 无论成功与否, 都是我对普通话为标准白话文本形态的一种个人介入方式, 是我自觉的一种创作行为 。 全书完成之后, 我又通读了一遍, 遗憾甚至失望的心情自不逮言, 不由想, 再给我十年时间, 如我的故乡四千年前孕育的良渚文化中那细细打磨着玉器的上古之人一般, 来打磨这部作品, 大概才会好一些吧 。 如此说来, 十年一杯工夫茶, 时间不是太长, 则是太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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